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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田可耕,子時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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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张开手向天空,透过手间的缝隙看浮着白的蓝。没等他把手放下了,视线里多了一只手。
比自己的修长些,骨节分明的手。
他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恶作剧般地拿自己的手去糊他的手:“你干嘛啊师匠?”
他不说话,小小地揪着个嘴,装作吃痛地把手缩回去,看着对方的笑脸,也笑了起来。
“你刚刚也是吧?走着走着过来拉我的手,”二宫故意离他两丈远,一副审讯的样子,“你想干嘛啊?”
“不......没什么......”就是看着你微微翘了个小拇指在外面,就想去勾一勾啊,大野一副无关肇事的样子。二宫甩他几个眼神,走到了前面去。
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他一眼。
“.......你快点啊?!”
 
 
#2
二宫从身边穿过的时候,隐隐约约的音调传来,像是厨房里正咕嘟咕嘟着的汤上方的白汽,温暖又带着一点居家的潮湿感。
他听出是哪个歌,坐在沙发上拾缀东西的同时,也小声地以他的歌声为掩盖,哼唱了起来。唱到一半,厨房方向突然没了声儿,他略觉诧异地瞥了一眼,却猝不及防对上了沙发背上那双流转着光的眼睛。
“啊,你吓了我一跳。”
“你明明没被吓到吧?看吧,动都没动一下,”二宫扭了扭脖子,身上还带着点汤的香味儿,“马上吃饭了。”
“嗯,我知道了。”大野微微倾身,做出“现在就动”的趋势,身后的人回去厨房盛汤,汤跌进碗里的声音沉稳,让人安心的香气萦绕开来。
二宫听见冰箱打开的声音,还有刚刚没唱完的后半段歌,正被恋人含在嗓子里,渡成柔和如背景音的音量弥散在空气中。
他手上的动作微顿,忍不住笑了起来。
 
#3
他又是摸着黑躺到他身边的,明明说过了有工作晚归的话就去睡一向收拾得清爽的客房,总是有那么几次,大野就非要在黑暗里艰难得踩上半天,然后掀开被子钻到二宫身边。
而恋人对此大半是不满的。
尤其是第二天并非休息日的时候。
“......”背对着他的人叹了口气,认栽一样。自知理亏的大野也不碰他,只是呼吸着被窝里缠着他味道的空气,心满意足地放松下身体。
过了不知多久,床垫凹陷了一下,二宫放平了身体,手摊在身侧微张,像是在等待什么。
没有等待多久,手便被轻轻握住,并未持续几秒,便松开了。心想着这会这个大宝贝该消停了吧的二宫却被侧脸一个柔软湿润的接触给打断了心思。
听见身边没能很好按捺下去的笑声搔抓着耳朵,大野这回算是安生地闭上了眼睛。
嘛嘛......随他喜欢吧。
窗外,光照了进来,两个人都侧着身,相对而眠

END

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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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他依然会时不时想到他和那个人为数不多的几餐饭。
可能就如二宫所说,他在见到他时便将想要倾诉的话说了个干净,所以他们的两人聚餐没有综艺效应,有的只是餐具的碰撞,咀嚼声,热乎乎的佳肴隐隐的吁声。
有谁说过,比起其他场合,餐桌旁的时光最为有趣。大野智不知道这个评判的标准如何得来,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有无对这句话的指定地点。他在梦里回味自己记得最为清晰的那次饭局,属于他们俩的,只记得烤肉在铁板上发出兴奋的尖叫,油噼里啪啦地跳着踢踏舞,二宫的筷子在眼前一跳一翻,夹走一片自己刚刚瞄准了的肉。
他的目光追了一路,直到目标被送进那个人嘴里,刚刚接纳美食的唇边因为油色光彩四溢,他才别开目光,对着同样闪着些许油亮的烤盘搜寻目标。
那只捏着筷子的手又插了过来,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的手撞在了一起,二宫抬眼看他,左手敏捷,趁着他惊呼的瞬间,抢去了第二个目标。
滚了些佐料便送进嘴里,那双微浅色的眼睛上目线地瞅了他一眼,是有些得意的神色。大野fufu笑上几声,转而又是一撇嘴,兴致突低地叨叨起来:“......你那是故意的吧?”
那边的筷子便和笑声一起扬了起来,他再看那个男人一眼,他空着的右手撑着脸颊,不安分地蹭过鼻子下方又摸摸下巴,嘴巴一动一动,回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是忍俊不禁。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
熟悉二宫和也的话,饭也好工作人员也好,都是可以联想而出或者预测而得的,说成稀松平常也不为过。
他嚼着“不易”争得的肉片,舌头舔过牙齿,也笑了起来,低头去喝一口酒。
比起其他的场合,餐桌旁的时光最为有趣。
说不定确有其事呢。
他回过神,看向当下和自己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人。
一如往昔,也同于未来。
 
桌下的右脚碰碰右脚,纷争几回后,挨在了一起。
END

贺 大宫结成

拍手

他翻着账簿,木质的推拉门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欢迎光临”几个字说了一半,正要站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随之响起一声咋舌:“不是说了从后门进么?”
面前的人被这一句话也惹得起来了脾气,嘟嘟囔囔地不满起来:“......凭什么我进自己的家还要走后门......”
“因为你家做的不是普通的居酒屋勾当,”二宫关起账本,突然抬起头,气势汹汹地顶回去一句,“哪儿来的你家?!这是我的店!爬了我的床就蹬鼻子上脸了你还?”
大野智趴在柜台上,指尖刮着那个左摇右摆的招财猫摆件,也不由得提高了点声音:“那我还天天都住在这里呢.....说这是我家哪儿过分了。”
二宫将账本放进抽屉,指尖在柜下摸索着一扭,暗扣便扣了严实。他转了转座椅站了起来,大野的目光跟着他,到嘴边的刺儿还是温吞了下来,再出口便成了略低的安抚。
“......你懂我在说什么的,对吧?”
大野闷哼了一声,沉默不语。
“你......或者说我们,”二宫推开柜台的门,走过来,就近拉了张椅子,挨着他坐下,面朝着门口方向——两人一组时要护住对方的后背,即使他们已经不再搭档出行,习惯却已然保留下来,“我们不需要家,或者说,牵挂。那会成为我们——”
“成为我们的软肋,成为不幸的根源,成为不能逃跑的原因,”大野有些不耐烦地接过他的话头,扭头看向他,“这些以前师父都要说烂了。”
二宫看他从臂弯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不服气的色彩居多,于他而言这很少见,心里居然凭空生出些可爱来,忍不住笑着去戳他:“那不就行了?要注意什么你还不清楚?还有什么不爽的?”
“这样称呼都不可以么?”大野像个冲着老师抗议的学生,语尾带上了点哼哼唧唧,“......真是法西斯。”
“说多了,大脑会下意识这样去理解的,”二宫踢了一脚他的椅子,要他别赖在这里,“知道你刚完成任务,很累的话就上楼去睡,别趴在这儿,影响我做生意。”
趴在桌子上的一团四下看了看,撇了撇嘴:“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过会有人进来了怎么办?”他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一直懒在桌面上的人却被这一动给吓了个哆嗦,二宫条件反射的想笑,转念却僵了脸。他伸手过去揪住他的夹克衫,挡开他一时无措的双手,不由分说地开扒。
“喂、喂nino......你等会儿、要的话上楼再——”
“闭嘴!谁要大白天营业时间和你做。”
脱开外套和衬衫,白色的绷带在肩膀上一览无余。二宫松开揪着他衣服的手,一时无话。见受伤被拆穿,大野智反而没了之前被扒时中气不足的样子。他扣起衬衫,将掀下去了的半边夹克拉回原位,见面前的二宫盯着他,反而笑出了几声:“别放在心上,早就不流血了,不碰的话也不痛的。”
“你知道的,狙击手就是这样,”大野柔下声音,伸手捏了捏他的左肩,恰好是他这道伤的位置,“等一个最佳的时期,然后转移。枪声就是暴露位置,有些时候很容易被那些专业人士找到的。”
“nino,”见他还是铁青着脸色,大野的心虚指数也上涨起来,忍不住讨好地摇了摇他的肩膀,“我不是故意晚回来的......”
“所以你就延迟回来一个月,就为了掩盖这道伤?”二宫勾起嘴角,火气噌噌地冒了出来,“想瞒过我的话拜托你好歹演戏演的像一点啊,刚碰到你你就躲,你是想拿它来博我的同情么?!”
大野低着头听他训,手从肩膀滑过手臂,略过手腕抓住手掌。二宫想要甩开,他却牢牢抓紧,力道温和地揉捏着示弱。
“nino,”他声音低着,语气里的那点得意被掩饰的很好,“怎么办?”
“你好像有牵挂了。”
“这有点不合格啊,”他抬起头,眼角被笑意染得淘气起来,看得二宫说不出话来,“账房先生。”
“我洗澡还是可以自己洗的,你也不用站在门口.......”
“反正坐哪里不是坐......我就在门口玩游戏,你需要什么喊的话,我也能行动的快一点。”
“啊......那我想要ni——”
“伤没好之前那档子事你想都别想!”
“......”
二宫瞟了瞟耷拉着眉毛的那张不快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凑过去印了一口。
“......洗澡出来再说。”
“......”
“看我也没用,你刚刚自己说了的——啧、别动手动脚!自己洗!!”
END

拍手

1
四肢疲软。
天知道他可是什么都没做。
二宫在床上扭了扭身子,困顿地扯了扯被子的一角,将自己更加稳妥地裹进去,本能的抗拒着刚刚一瞥得到的时间信息。
早上10点。
本就是熬夜到恨不得颠了胃口的程度,再加上自己的职业并不需要出门打卡坐办公室,按理说时间规划什么的,都是随他愿意的事情。
二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气流声,再从鼻腔里冒出来。没等声音扩散,他已经掀了被子,光脚踩在地板上,哐哐哐地走进了浴室。没过几秒,流水声便冲刷进起居室的范围,显得刺耳又异常。
床前的地板上,放着两双颜色不同的素色拖鞋。它们保持着正对大门的方向,挨挨挤挤在靠近转角的地方。
仿佛刻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潮湿。
花洒将他的头发一并打潮,发尾软塌塌地挨在一起,没骨气似的与他的肌肤相贴。他皱着眉头抓了两把头发,只让那造型显得更加奇怪,却摆脱不了水汽的缠绕。
“要是那么不情愿的话,出去就是了。”身边好像有人嘟嘟囔囔起来。他微微抿了抿嘴,伸手攥住了开关,蓄着力气般地狠狠一拧。
“......给我闭嘴。”
水滴在皮肤上滑动,有的扑扑簌簌地掉在脚背上,声音沉闷,让人想到了自己早上那声不甚愉悦的叹气。二宫不耐烦地捋了把头发,被挑拨的水珠啪嗒啪嗒砸在玻璃上、瓷砖上、镜子上,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穿梭,在他的耳朵里无限放大。
他看向身侧干干净净的浴缸,不过几秒放空的功夫,脑袋里便自觉翻出了和他相关的记忆。
狭小的浴缸,相互挤挨的两个人,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交换一个又一个潮湿的吻。
“呐,”
“衣服......能帮我脱掉么?”
二宫忽地低下头,强制停止脑内的回忆,匆匆拽起浴巾朝外面走去。
他从来不清理浴缸。即使自己要求,说也该让自己来了,也会被那个人用各种方式拒绝。耍流氓也好,装无视也好,一本正经也好。像是等价交换一样,被说像“那nino去晾衣服吧”这样的话,也是常有的事。
原本软化了的嘴角刚准备翘起,又被很好的掩饰下了情绪。二宫擦着水,换上衣服,看了眼自己的日程提醒,一切整理妥当,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前晚就放好在桌上的密封小盒,走了出去。
 
2
“名字没有确定么?”
相叶盯着茶几上的小盒,抿起嘴唇,挠了挠头。这次二宫比他想象的还要消极怠工——当然,他指的是除了调制香水以外的事情上。见面前的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相叶嘴边的话冒了又冒,还是咽了下去。
“反正你也知道它的主调是什么。命名、包装、还有宣传什么的,这次就全部交给你们了,”
二宫指间转着不知从哪里捡到的钥匙圆环,没一会儿像是腻了,将它甩到了桌上。叮当一声,顺着桌沿滚动,最后掉入地毯,一片无声。
“没什么了的话,就这样,我先走了。”二宫起身,沙发凹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在面上。
“诶?等等nino,”相叶连忙跳起来,挡住他一半的去路,“我还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关于这次的设计,包装上还是我,不过广告方面是一个新人。他很积极的争取下了这次机会,我和小翔觉得他还行,不过最终还是要问问你的意——”
“既然你和翔君点头了,想必也不会差,,”二宫绕过他,手推在玻璃门上,指尖用着力,稍有些拉筋般的痛感,“......你们帮我做决定就好。”
没给相叶再说什么的机会,门卷着风隔断了空间。相叶看着二宫急匆匆消失的身影,泄了气似的塌下肩膀。
“名字......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两个外人,真的好么......”相叶的视线盯回那个局促平凡的盒子,眼神忽明忽暗。
“起名的事情就缓缓吧,等到不能再拖之前再去问问,说不定会有个答案的,现在愁也是徒劳。”樱井翔带上吸烟室的门,一边整理好领带,一边接上相叶那句自言自语的话头。
“今天这么快。”比起平时要燃上两三根烟的时间,今天的确短了不少,樱井笑了笑,坐进会客室的沙发,上目线地看向相叶:“过会要见客户,是个大来头,烟味少点的好。”
“那这一根烟也要不得才是——啊,这么注意,难不成是个美女?”相叶笑笑,拍掉他袖口下面的一点烟灰,垂手拾起桌上的样本。下午是来不及闻了,看这情况,大概是要带回家才能和樱井翔讨论下这个新品了。
樱井看着他的动作,相叶的袖口,皮肤露出来一截,在眼前微微晃过。他眼神追着那块蜜色,语气一如既往,掩饰的很好:“是位爱妻家,太太正怀着孩子,这段时间坚决不沾烟酒,连味道都不沾,说是太太敏感,怕她犯恶心。刚刚还和我发邮件打了招呼。”
“真好啊,这样被先生爱着。”相叶把玩着盒子,眉眼温柔地回应他的叙述,“那这样的话,这个就更不能在这里打开咯?香水的味道如果太大,沾染上了也会熏到太太吧?”
“是这么个道理没错......”樱井翘起了嘴角,看着相叶,后者正用微有些谨慎的目光看着手里的玩意儿,“你先回去吧,今天应该是没有应酬的,会客完了我就回去。”
“嗯,我明白了。”随手从沙发后面拽起双肩包的包带,跨在肩膀上,“新品,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开。”
翻阅文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露出笑容。
“好。”
 
3
熙熙攘攘。
人潮向着不是家的方向颇有规律性地涌动。
而他和他,也在某个时段里是这些人里的一员。
从便利店走出来,二宫听着身后自动门闭合的声音,竟一瞬间有种被人群迷了方向的错觉。
这个城市承载着他和大野智所有在一起的记忆。
曾经购物完以后一起拎着袋子回家,房子是两个人的积蓄和贷款买的,走在街上,两个人慢悠悠的时光,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他一样和自己合拍了。
二宫盯着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仍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一般、淡漠的表情,空出来的手插在裤兜里,在流动的人潮中,宛如一小截定然的木头。
这是大野智和自己断绝联络的第四天。
好吧,他承认自己有点想他了。
天里的云压得极低,泛灰,带着示威意义的压迫感。天气预报说今天的降雨率是80%,二宫耸耸肩,还是稍稍加快了步子,踢踢踏踏走进了小巷子里,在一间木色的推拉门面前,停了下来。
捏了捏手中的塑料袋,袋子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声,顿了好一会,他才仿佛战胜了某种恐惧一般,伸手拉开了门。
“欢迎光临~”
柜台里面的地方传出声音,略缺热情,尾调却可爱地拖长了些。二宫晃了晃身子,掩上门,推拉让轨道和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一个绒绒的脑袋露出半个在那个实木柜台后面,黑黑的,似乎在蹲着做什么。二宫转过视线去看店铺通透的另一边,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宽敞的陶艺工作室,和风古朴的隔断,还有沙画用的沙盘,靠窗的地方,青色的短瓶里插着颜色安逸的鲜花。
“久等了。”那人站了起来,见了来人,楞了一下,“啊......”
“我又来叨扰了,”二宫笑着坐在玄关的地方换鞋,朝着走过来的人笑,“总感觉、真是抱歉呐?不是客人。”
他抿嘴一笑,嘴边的小痣越发清晰:“没有的事,本来就是淡季,再说这可是你家的店——来了正好,要一起吃饭么?”
二宫提起身侧的塑料袋,内里的东西当啷一响,对方露出了苦笑的神色:“中午就开始喝?我这儿可还是营业时间哦?”
“不过,听起来不错,对吧?”二宫靠在柜台边,笑着为自己开脱。
窗外沉闷的一声,雨终于是下了。
 
4
他和大野很少发生争执。
都是不善于争执的人,所以一旦开始争执,便会选择诡异又僵硬的方式来表达不满。
二宫看着黑洞洞的易拉罐口儿,松本润讲述陶艺和壁画的语调作为走神的背景音刚刚好,糯软又情感丰富,像股平和又透着暖气的水流,绕在色调沉稳的手作室里。
门外已经早早挂上“今日闭店”的牌子,松本的声音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话题节点,大概是看出了二宫的心不在焉,他丢下酒,侧身去柜台一边倒弄那部进门时便显眼的唱片机。
毕竟是大野智的店,那东西二宫是熟悉的。是别人送给大野智的谢礼,老旧,奢华,保养得十分地道,声音还透着浑圆和韵味。当时大野绕着那玩意儿左转右转,活像点亮兴趣的一只猫,嘴里不断地说这个好这个好,这东西我拿着合适么。自己当时正围着工作围裙站在开放教室的入口,看着对方将附带的一沓唱片递给他,说带来当然就是给你的。
“nino?”
二宫晃过神来,室内已经飘起了柔软的女声。
是邓的“任时光匆匆流去”。
“总感觉很抱歉啊,他的烂摊子还要你来收拾,一直都是你在帮着照顾。”二宫朝着身后的柜子仰头,电子相框里变幻着景象,不变的是里面不论是在边拐还是在中心,他都能一眼揪出大野智,其中掺杂着其他人,相叶樱井还有松本,自己的身影少之又少,他觉得好笑,又想说到底这是自己咎由自取,只有转过头闷头咽下那口酒。
“学生给老师看店不是正常的么,再说他不收我的学费,我看店他也不会给我钱,扯平了。”
松本将已经喝干了的罐子规规矩矩地排到一边,这些小的方面他总留着点细微的孩子气。再开口,他的声音就像是在问他早上吃了什么一样自然:“大野君那边还是没消息?”
二宫没有停滞地摇摇头。松本苦笑,转而去捏他小小的肩膀,一捏一晃,哄孩子一样说:“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手机掉海里啊,去的地方没信号啊,再等等吧。”
“......我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这不是牢骚,只是陈述事实。二宫觉得内心的某一块像是翻滚的沸水,在思绪深处咕噜咕噜地各抒己见吐着不同的泡泡,好的坏的都有,不过他没打算一秃噜说出来,那只会引得人更担心。
“你们真的没吵架?”浓眉挑了挑,得到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松本只当是否认,自顾自地另起了话头,“我倒是听有人说,池先生前段时间准备邀些人去自己那儿。那边离这里挺远的,要是没定上特快票,来回也得要三四天吧?”
“嗯。”二宫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松本刚刚端起的酒杯又放下,顿了几秒,咂舌一声:“先生只是表面端的倔——你也知道的,他的七十寿辰在这个月。”
二宫垂着眼睛,啤酒罐的水珠顺着他的动作上下滑动,最终打湿了桌面。他抹一把,手揉在脸上,一片冰凉,像是为了让自己不在无聊的话题里沉睡而急中生智的下策:“我是不觉得他会对我隐瞒这种事。如果真的收到了请柬又想去拜访,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再说,我又不会阻拦。”
“......只是我的猜测,”松本耸耸肩,“因为池先生只请了大野君,所以那家伙是怕告诉你了会让你多想?”
二宫哼哼笑了起来:“有什么好多想的......请了我我也不敢去,当年把我赶出来的时候你是没看到,吓死人了。”
松本反笑,有意开几句玩笑:“好歹人家当初名义上收养了你们,也算你半个亲戚,话别说死,真要请你了你也给点面子啊。”
“......估计没有那种机会了。”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对琥珀色的灯光,像是忍受不了那份灿烂,二宫微微眯起眼睛。
“他可一直都认为是我的错啊。”
认为是我,毁了他得意门生的大好前程。
 
5
艺术追求极致。追求常变,追求时新。
他手上沾着泥,见他过来,也只是闷闷地哼一声表示了解,姿势不变,手变换着,细心对待旋转着的坯。
那时还染着一头金发,二宫蹲在一边,椅子也不拿,就乖乖地撇着脚,牛仔裤的腰略低,皮带上方显出内裤边和他白皙的后腰。他抬起脸,不过一米的距离,扬着目光将大野和他的工作尽拢在视线里。
只可惜大野看不见他当时的眼神,他的眼里只有那团素色的坯,随着不停的控制正逐渐拉成器具的形状。张着的腿上搭着围裙的下摆,中间的地方颜色微深,那是汗水打湿的痕迹。
二宫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侧脸,嘴角向上却又不自然的要用其他表情遮掩。
“准备做成什么颜色?”
 “嗯......还没决定好,”手上的动作似乎拖慢了说话的速度,比起平时的语速还要缓上些许,“最近做的一直是素色.......所以就在想......渐变色......”
似乎是完成了最终的塑形,大野的手渐渐耷下,如漩涡般的纹路也渐渐平静下来。大野抬头,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蹲在了地上,离得更近了,干净的眼睛直直撞上他的视线,冷色的日光灯打下来,一双瞳却是温热的色调,大野张了张嘴,没能刹住车,口入所想说了出来。
“眼睛,真好看。”
他嗤笑一声,站起来。身高相近,很容易就将他来不及收起的表情收入眼中。欣喜,无奈,还带上明显的几撇害羞。觉得脸上开始发痒,大野伸手去抓,二宫也不提醒,前者碰到脸颊才意识到泥还没洗,后者直到那指尖碰到脸上点了泥,才唯恐天下不乱一般,把脸别过去笑。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他只是笑,他被他弄得没脾气,便跟着笑。笑够了,揪一块干净的湿布过来,一边擦着手上的泥,一边去靠他的肩膀。
“nino。”
比平日里还要粘稠的语调,掺着撒娇的成分。白色的布染成棕色,他们并肩站着,门口视线的死角,手指暗戳戳地勾在一起。
“能陪我出去一趟么?明早。”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6
太长了。
太长时间了。
从求学开始,从在池家宅子里开始,他们便像是两块天生吸引的磁铁,纵使第一面时,一个在排头一个在队尾,也不妨碍他们快速的找到彼此,紧紧地交缠余生。
池先生的瓷器,池夫人的调香。说是要学习前来拜师的人们开始还络绎不绝,到最后没有卷铺盖走人的,屈指可数。
他和大野有些不同,无父无母,根调好又讨人喜爱,学出些门道后便被收养,好让他们在形式上安定下来。
也只是形式而已。
二宫趴在柜台上,纹色优美的木头之间飘出几丝淡淡的陶土气味来,这味道他并不陌生,和大野智经常沾染上的一样——想到这里二宫忍不住想笑,自己这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样,零零散散的一切总能拐到大野身上去,和思春期的初恋小孩有什么差别。
调香师要保持嗅觉味觉的高度敏感,平日里不能吃刺激的东西,也最好不沾染浓厚的味道。大野一向清楚,但就算一回家便冲澡换衣,将工作室里穿的衣服扔进洗衣篮里,抱住他的时候,还是有一道若有若无的气味钻进二宫的鼻子里。
他从来没和大野智提过这气味的存在,以及,他喜欢这股气味的事情。
温度,气体,环境,湿度,他不知道是否是这些因素在附着时作用在了原本平淡的陶土气上,还是仅仅只是他的恋人身上的某种因素影响了自己的嗅觉。
他从假寐中抬眼,闭着眼的时间过长给他造成了些恍惚感。头上高悬的黄色灯泡提醒着他身在何处。后门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在偌大的前厅里游动着,松本不知何时已经连带着他的那双脏筷子离开去了小厨房清洗。二宫便懒懒散散地歪着,一动不动地盯着黄色光晕,眼睛闭合的瞬间,如同有油浅浅涂在黑暗中一样,反出光晕来。
灯的颜色......
他舔舐了下嘴唇,双眼拦在胳膊上,眼球上的压迫与一片漆黑让他莫名安心,好像这几天夜里的噩梦只是幻觉。
——像极了当年偷跑出去时,看到的日出。
 
顺着盘山公路下了快千米,他们翻过栏杆,顺着斜坡踉踉跄跄地往下冲。
二宫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脚尖抵得生疼的时候。他伸手抓住他的手,有些中气不足地问了一句没事吧。见他摇头还要低头去看。借着清晨略微明亮的光眯着眼睛,意识到二宫的牛仔裤还卷着裤脚,湿气已经弄潮了脚踝和袜子,他蹲下身,将两边的裤脚拢下,重新将他的手握在手里。
“慢一点也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的,别急。”
你就不怕被池先生给抓包了。二宫在心里腹诽之余吸了下鼻子,并非是因为冷,只是某种掩饰。他将目光投向泛着光的方向,距离变得比在宅子里时要近了不少,海平面却仍然给人遥远的感觉,那条线旁边泛着光亮,但太阳还没升起。二宫很快腻了这风景,握着那只手,眼睛开始专注于脚下:“......要一直下到海滩边么?”
“不,就走到前面那个突出来的地方——那块岩石,”斜坡上并不好控制速度,大野脚下倾斜着打滑,不想让自己忽快的速率拖拽到二宫,思量再三还是放开了手,“最近的作业是开放性的,关于主题,我觉得我差不多可以驾驭海这个主题了。不过如果想做的不落俗套,海的颜色上......我没有把握,所以想实际确定一下,从高处整体的参考一下比较好。”
原来说到底这一趟还是为了手头的工作,二十不到的年纪,还抵不上长大后的成熟和淡然,二宫气结觉得对这个呆子失望,忍不住搓了搓鼻子,转过来反而笑他,心里的兴致微妙地减了下去:“那你还说什么有东西想给我看......你只是想拉个人和你一起出门吧?”
脚下的斜度渐渐趋零,前面略有些瘦削的身影突然停顿,没及时等到回答的二宫捂嘴正着打哈欠,猝不及防一下,差点撞在他的后背上。
“谁说的,有啊。”
他侧身,手指轻抬,像一支随意的箭正搭在弓上,修得圆润的甲尖对准了正蓄势待发的一线金光,反射出细小的一个亮点。
大野看着二宫,此时的恋人迎面朝光,他本就钟爱的瞳色被映得更加灿烂。他认真的望了几秒,想从中窥视出正映着的景色,嘴角的笑容微微爬上了孩子气,带着些许骄傲和邀功。
“日出,我想和nino一起看。”
 
肩头有温热搭上,随后轻轻地摇了摇。
他揉揉眼睛,尚不清楚是谁,条件反射的一句“你回来啦”已经含在嘴里,仓皇地露出几个音来。
一声叹息过后,肩膀上的手抽了回去,松本润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那个脑袋:“是我。你怎么在这里也能睡糊涂。怎么,最近都没睡好么?”
他这才将眼睛睁开,身边是松本略显担心的眼神。他别过脸,含含糊糊搪塞过问题,松本想说什么,手揣在口袋里,抬手将眼镜戴上。指间的细闪晃了一下,让二宫莫名地头晕,心里当自己睡糊涂了,连带着忽略了刚刚话漏嘴边的失态,别开了目光。
“外面还在下大雨,我今天开了车,顺路送你回去。”
松本润抬手关了大灯,店面的卷闸早已经拉下,后门射入的光路瞬间划过空气投进视线,变得清晰。二宫揉了把脸,还没完全消散的睡意惹得他发不出声音,也不管松本是否看到,点点头,撑着桌子站了几秒,跟了上去。
总觉得这个移动的味道......和他也很像呢。
坐在车里,想到平日那个人微有些倦怠的样子,二宫忍不住看向车窗外,咧了咧嘴。
 
7
手腕悬在空中。
滴管尖上的液体随着呼吸抖着,终于一滴浸下。二宫舒了口气,退一步,随手拿过湿毛巾擦了手,才端近瓶子,扇着嗅了嗅。
“完成的如何?”
手上一惊,小半瓶香水险些掉了下去,二宫转过脸去看,池夫人裹着一条格子披肩,略有些病态的脸色,笑容却仍是温暖的。
“老师,”二宫连忙将瓶子放下,慌忙将椅子搬近一些,看池夫人抿嘴笑着坐下了,才又端起成品递过去,“刚刚完成了,按理说是还要静置一段时间的,不介意的话,请。”
池夫人娇小,坐下后高度更加降了几分,递过去瓶子后的二宫站着显得突兀,学生的身份又不能也不敢平起平坐意味地再拖把椅子来,坐地上又稍显随便,好在地毯松软,一个正坐的高度便正好,也方便老师同他交流。听着二宫回回必响的膝盖又发出声音,池夫人伸手摸了摸已经正坐在自己面前的学生的脑袋,有些责怪又有些无奈地说道:“明知道我是不会计较礼数的,边上不就有椅子么?别伤了骨头。”
二宫讪笑着说自己心里有数,暗地里却急惶地等着这位高级调香师的指点。
瓶盖落回。纤手微微摇晃着瓶身,目光盯向微橙的液体,再看看学生惴惴不安的神情,池夫人微微一笑,慢言细语地问他:“名字是?”
二宫摸了摸耳朵,暗处的皮肤渐渐爬上温度,犹豫了几秒,嘴角的弧度柔和上涨。
“......晨汐。”
 
“我回来了——”
一片黑色。
二宫拧亮灯,玄关的地砖上干干净净,自己裤脚朝下的湿在灯光下反出亮,看着扎眼。他甩开鞋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搁在柜台上。指尖顿了几秒,按亮了屏幕,得到一片空白的信息栏后,视线便立刻抛弃了它。
搞什么。
他将外套摔在沙发上,用了点蛮劲,衣服的下摆打到了他的手,掀起一阵疼在手背上。冰冷的裤子吸附在他的腿上,寒气贴进身体里,有股闷疼包裹在膝盖那块。二宫腾手去揉了两下,不见效果,恨恨地转身去找睡衣,一手挑出腰上的皮带,走路的空档那带来湿气的罪魁祸首便瘫在了地板上。
气什么?
鬼知道。
他踩一脚,踏下的每一步便带上了湿气,和着还没暖起来的地板一起,透过疼痛与血液,缓慢洞彻每一个细胞,最后凉进他的心里。
 
四天前。
“我们公开吧。”
大野盘着腿坐在沙发下面,二宫蜷着身子缩在沙发上,挂下一只肉肉的小脚,他便拿那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捏它。二宫挣扎两下摆脱不掉,另一只也垂下来,冲着他的肩膀就是一踹。那力度只能称得上是推搡,是施者受者均不介意的程度而已。
“......嗯?”
“我说,”另一只脚也被抓在了手里,手心里带着不算低的温度和湿度,一寸一寸蔓延到脚踝,
他将两只脚推了推,将脑袋搭在沙发上,望着还没从游戏机里抬起头的人,“不遮掩了,也不说谎了,下次要再有人问我谈没谈朋友或者要给我介绍,我就明说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
二宫单手拿着游戏机,手垂在大腿上,电视屏幕的光照过来,那双眸子终于进入了光域。
“......这样......不好吧?”二宫的嘴里团了把空气,他动动嘴又吐出,终究觉得说什么都很怪异,不如放出去,由他去理解。
即使是话到一半,理解他对大野智来说并不是难题。原本带着几分慵懒的人眼神闪了闪,换了个姿势靠住沙发,将略有些阻挡视线的两只脚丫拨开。
“你也觉得很麻烦不是么?发布会还有平时工作的时候,动不动给你塞名片或者打探你的个人信息什么的,”越说越有些怨气,他撅起嘴,声音也微微变得急促了几分,“先前不还有人给你塞了照片么?要把女儿嫁给你什么的......你真准备答应不成?”
坐起来的人腿一个晃荡,撞了大野一把:“说什么瞎话。”
“名片也好,个人信息也好,这都是工作需要,”二宫双手一撑,沙发上到沙发下,和他并肩,抢了他摆在碗前的筷子夹下酒菜,反过去笑他,“你别因为吃醋就想到要公开啊,还不是常有的事情......再说,你不也总是在宴会上被塞名片和手机号码么?那还跑不跑交际、拉不拉赞助了?这种事情是避免不了的嘛。”
瞧瞧,言里言外都是哄小孩的意思。大野搓了搓指头,他时常有些郁结——尤其是在他们逐步自立门户以后,人情世故上常常让人分不清两个人到底谁更年长。
那一份淡定自若,像是心里住着长了毛的太阳,让他温暖,也让他发痒。
他不敢发问。他的不安,独占,嫉妒,喜爱,疲倦,并非不能说,只是如果说开,那份他们相互认为的理解,只一瞬间,便会裂上一道纹来。
裂纹,是瓷器寿命将近的警告。
身边静了下来,气焰收敛,低沉的情绪压在空气里,就算不去细察,也几乎要将坐在一边的二宫包裹起来。
二宫嘴里嚼着毛豆,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他觉得此时的自己便像是一位观海者,海下暗流涌动,看不真切发生了什么,海面却仍是吝啬地毫不展露。
他厌烦海滩上的沙沙声,所以干脆跳过了砂砾上的奔跑,从年少时便空降般溺进了这片海里,与他同呼吸,共存亡。
他以为,身在海中,他是足够了解他的。
二宫搁下筷子,嘴里的清凉顺着食道滑进了胃里。他抬手搭在大野的膝盖上,那是他的特等席,平日停在这里就意味着当下他热衷于同他捣乱,此时这份解读却完全偏差了去。大野被他这忽的一碰转过脸来,二宫却不去迎那目光,定定看着抓着他膝盖的手,一紧一松,关节和骨线时明时现,仿佛优美的机械,而他不过是稍作调试的主人。
“......你是认真的?”
他顺着布料的褶皱,目光与他相遇。二宫眨着眼睛,那个人在等着他的答案,唇张了又闭合,却没了下文,大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现在这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仿佛只是一句无关轻重的话,他只是选择了说出来,只是这么简单。
“不也挺好么?”
 
9
碗口的直径不过一掌。
底部题字,字身匀称有力。
内侧满色,从中心的沉黑到碗沿的淡海蓝,仿佛沉入海水,从中上窥,以自身为中心,越发清蓝。
池先生将碗放下,站定了又多凝视了几秒,然后朝大野点点头。大野将水壶一口气拎了起来,开水细细注入碗中,不一会儿便盛了满满一碗。
静置。黑色的中心渐渐褪成趋近亮白的金色,金色、浅黄、麦色、橙色、暗橘色,段段沉入黑中。一环黑色又节节退到碗沿,最终变成了清蓝的颜色。
池先生吸了口气,伸手碰了碰碗边,灼感袭来,这让他皱起了眉头。
“有了太阳......海才不至于通冷,”大野瞥见老师眉间的疙瘩,捏着水壶把儿解释,“用了隔热材料的话,‘温度’这点就不能够传递到了,所以......”
“我可没有说不好,”池先生看他一眼,指指碗要他将水倒掉,“命名了没有?”
“啊,有。”
他忙不迭地回答道。
“‘日和’。”
他的太阳沉入海的怀抱,与海为和,发光也好发热也好,只是为他,只在于他。
二十岁,年轻的海洋,明白了自私为何物。
明知危险,他却抑制不住地将私心借外物表达出来,再把那一块温热攥紧在手心里,偷偷地回味。
怡然自乐。
 
他想不明白他想要什么。
二十岁的时候他们从不考虑这些事情,对自己对对方都充满了信心。三十多岁了却突兀地患得患失,最后疲于揣测,单刀直入,然后微词丛生。
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是因为生气,所以才离开。
他将手机扔到了一边。长方形在沙发上弹了两下,他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桌子拉在胸口的位置,狭窄之中他隐隐觉得困倦,看看时间,显然对休息来说也太早了些。他没做太多犹豫,随手摸过遥控器,按亮了那台巨大的电视。
新闻里说着时事新闻,混合着一些交通事故和经济案件,他放空着大脑看了一会儿,一向不感兴趣这种东西,居然忘了换台。抓着遥控器正准备按下键,漂亮的女主播突然被拉了近镜头,表情略带上些悲戚,一板一眼地播报道:
“现在播送一则通知,”
“著名陶艺家,艺术批评家,设计师,池信夫先生逝世......”
 
那一键便悬在了半空中,无法再按。

拍手

13

“人老了难免顽固的很......何况他本身就顽固的出奇,”曾经的师弟清田一边替他领路,一边显得小心翼翼地说道,“虽然是老师他说要见你的,但是......你还是小心点好。”

大野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封信,思考的时候清田已经敲响了池先生个人工作室的门,无端的紧张包围向他。大野看了一眼替他开门的师弟,清田递了一个谨慎的眼神,他点点头,不做停顿,走了进去。

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便立刻对了过来。即使靠在床上,看起来状态不佳,那股子威严和冷淡也像一把刀子,在他进入房门的瞬间便狠狠砸在他的身上,每走一步就是扎深几丝。见大野停在了离自己半米远的地方不再上前,池先生冷哼一声,合上手中的书,搁到一边:“怎么,害怕?当初替那小子挡我的巴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啊?”

那一巴掌当初正好打在他的右后脑和右耳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想起当时被抱在怀里僵硬至极的二宫。那家伙连逃都不逃,闭着眼睛,垂着脑袋,绷紧了身体,仿佛承下那一掌就能消散这位老先生的怒火一样。跟了师父十几年,大野自然了解池先生的脾气只会愈演愈烈,即使挨下了也不会好过,不如让他来。

让他来,打碎那点养育的连丝,看清所谓的“迷途知返”,不过是他做老师的一厢情愿。

大野知道,一直以来自己是很受池先生喜爱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对他和二宫这种孤儿,池先生的养育之恩是不争的事实。

即使从不说出口,作为老师的池先生对他的赏识暗里也是毫不吝啬的。大野好的作品会被先生给每个学生和访客欣赏,闻名艺术家的展览初日他总是跟着老师一同去,毫无灵感时会有图册出现在客厅。他也记得同样是养子的二宫的忌口,大野曾经看到菜上桌后老师将鱼类料理的盘子调换到远一点的地方,把二宫更有可能喜欢的料理移得近些。

只是现在......

老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似乎不想提让人不愉快的旧账,暂且翻了过去,“我时间不多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不和你做什么没必要的寒暄了。”

“工作室,”他将手中的什么一挥,啪的一响,一把钥匙便摔在了大野智面前,“交给你去接手。”

大野愣在了原地,定定地看地上那闪着的一点,像是没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又像是还保留着什么忌惮。面前的视线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犀利起来,大野自小对这变化就熟悉的不得了,当然知道是老师耐心消磨的证据,也不再说那些有的没的,蹲下身要去捡。

“你们不会公开,你现在也稳定了,不会再生枝节了,过去的......就一笔勾销吧。”

那声音里还带着些无奈,大野触到钥匙的手指愣了愣,,许久,缓缓移开。他站了起来,抿了抿嘴,思考着怎么说才能够让老人家的怒气淡上一点。

显然,知己知彼在他们身上是相互的,池先生的呼气像是风箱一样响在这间古朴格调的房间里,他抖着手指向大野,情绪变得激动:“......你想公开?”

大野默不作声,这无异于默认,池先生疲惫却又怒火中烧,手在床铺上动着,攥紧被角又握成拳头:“我的要求就这么难以达到!?嗯?当初也是这样,现在也是,居然为了一个男的,做这些荒唐的事情!”

“......给我滚,”

“给我滚!”

如同随风飘摇的最后一点战号声,声嘶力竭,又充满了气愤,池先生捂住胸口,看着上前两步面露担心的大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手臂,带出一阵风来:“滚!给你脸不要脸......你心里只有自己和那个调香师,当初收你做徒弟的时候我就说了,你的身上扛着池轩室的招牌!护它周全,为它着想是第一,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到底在护谁周全为谁着想!”

“是我选错了徒弟,到头了病糊涂了,居然还觉得你能够托付这老牌子......”他抬了抬食指,点着门口的方向,“......出去。”

“给我出去。”

 

他和二宫在一起大约有十八年了。

如果说感情也有成年期这么一说的话,那他们的感情大概是实实在在的成年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轻易说自己了解二宫,或者不理解二宫。

只是有些难懂,如同登峰造极后的再进一步一般。

他们是彼此的迷宫,是彼此的深海,沉迷于途,不知回返。

二宫的拥与握永远都是松松的。

绝非没有力气,更像是留有几分余地,留上一级台阶。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抽身而退,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一般。

唯有做爱时他才会抱他紧紧,恐惧或者快感,成因是什么他从没研究出结果过。二宫会老老实实地绞住他的脖子发出让人怜惜的声音,一双好看的眼睛点着灯一般更加璀璨几分。大野有时就算有想要欺负他的心,最后还是不忍心,用力取悦他起来。

你可以从我这里要到安全感。

你没有错,我并不是因为你才离开池宅的。

明明是我。

明明是我的错。

为什么当时只有你......?

他勾着二宫的手指说他的眼睛好看,看着他露出来的皮肤无意识地摸上一把。他点的火,让当时年少的二宫意识到有一个同性在这样地关注着他,让二宫看到了他们相容的可能性,又利用了他对自己那点还在犹豫定位的喜爱和崇拜,让那太阳从俯瞰海面的倒影变成真正的下沉。

违背常理,违背原轨。

二宫被迫退出了所有关于池家的项目,离开夫人的工作室,就连离开池宅后的路,要是没有二宫那些人脉,大野都不敢相信他们能那么快的安顿下来。

除了给他更多的爱,他无计可施,也无处可想。可偏偏,那个人缜密的心思随着年龄,越长越多。

所以他回答说没必要出柜,说这么做了只会对大野工作上的负面影响大而已。调香圈子里年轻人多,思想相对开放也没什么,而大野那边手艺老头儿和年长的艺术评论家占了大多数,思想根固的很,回头会给他出的难题只会多不会少。

他说自己能去哪儿?赖了十几年了,这辈子可就这样了,他宅家,懒得挪窝。至于大野的醋劲儿,这几年实在少见,挺有意思,他还挺喜欢。

他说现在就很安稳,工作上的事情连小风小浪都算不上。他还嘲笑他,笑他年龄大了反而孩子气了,末了却停下笑声,仰起了靠着他怀里的脸。

“我已经溺得很深了。”

二宫勾着自己的手,说完了似乎是觉得害羞,翻身要让。大野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就那样顺势再环住他的胸口,颠倒的倒影一般吻了下去。

 

14

“前辈!”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雨帘在外,大野站在门口,正摆弄着宛如一块废铁的手机——那天他接到老师的信,隐隐知道老师这次是想做什么,又因为那天从二宫的回答里理清了头绪,只想尽快出门把这件事情解决了,连拿过来的手机没充上电这点都不知道。

这可太不像他了。他坐在车上时,看着漆黑一片的手机屏幕苦笑。转念想了想,自己现在还是开着车出门的呢,虽然车速龟毛的可以,但是曾经的自己可是忌惮着穿梭如流水的交通声称绝对不学的呢。

清田又叫了一声,见他终于转过身来,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这是夫人......枫老师当初离开之前说,如果前辈再来池宅,把这个给你带走的。”

“这是什么?”不算精细的小盒子,大野一边发问,手指已经利索地拆了起来,小小的一盏瓶子随着他的动作滑了出来,躺在了手心。清田有些讶异地看了大野一眼:“前辈不知道么?当初你和二宫前辈......那段时间,那件事情在大家之间传的很有名的。”

他仔细端详起瓶子来,透明的瓶身,淡黄色的液体刚刚漫过一半,凑近密封的瓶身能闻到些香气,但这除了能告诉他这是瓶香水外并不能解释“那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和我和他有什么联系么?”

清田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责怪大野的健忘,又像是在惊讶他的不知:“前辈你真的不知道么?这是二宫前辈当初在枫老师那里的时候做的一个香水作业,名字叫‘晨汐’。说起来也是因为这瓶香水,老师他才找上二宫前辈的麻烦的......”

他猛然想起老师单单拎出二宫赶到门口的那一幕,心里一缩,他伸手抓住清田的肩膀,眉头紧紧皱起:“因为这个?”

“是、是啊,当初枫老师问二宫命名的原因的时候,二宫因为和枫老师关系最亲,说的理由......具体我不清楚,但是听说内容是关于前辈的,而且应该是非常直白的意思,”陈年旧事被遗忘的太久,即使当时几乎人人谈论,清田眯还是着眼睛,费了点时间去回想,“当时不巧有前辈的竞争者在门口偷听,后来就偷偷告诉老师了,老师一开始自然是没有完全听信,但是估计留了个心眼,直到前辈你那个很有名的作品出来......”

大野只觉得身子一僵,那个名字,的确再露骨不过。清田见他像是明白了的样子,语速也流畅了起来:“后面的前辈应该也知道了......先生一开始先是多方验证确定的确有这个事情,后来按照事发的先后,先生就咬定了是二宫前辈对前辈你先有过界的想法的,他先是找夫人对峙,当时夫妇两人的关系就不是很好了,老师问她也不信任他,最后为了不让老师难堪,正好从工作室出来的二宫前辈直接和老师摊牌......”

所以那时才毫无征兆的独他一份拎了出去。

所以自己冲出去之前才有人和他说别过去,有人愿意揽下是好事,他还能继续在池宅学习。

所以他护住他时,怀里的人才那么僵硬地做好了挨打的预备。

所以老师才那么气愤,因为一份变成了两份,一人成了两人。

 

车门带的仓促,雨水溅进了他的眼睛,他用力眨了眨,车里温暖的黄色灯光让他稍微有了些暖意,手指已经转了钥匙,发动了汽车。

他知道池先生的状态不容乐观,撑不过的话,也许就是今晚,清田说老师一直以来都是时好时坏,好时与常无异,不过没那么精神,差时便像一只脚进了鬼门关,医生护士都悬着心。

他也知道自己留不得,清田也提醒他,原本因为自己不再成为挡路人的同门看到他,只会担心他的目的是接管池轩室,到那时,老师曾经和他们达成的对自己那件事的保密,便会顺着疑心解锁,最终让老师当年的保护功亏一篑。

他从不知道老师对他还有这最后一道保护。

无论需不需要,他不想辜负池先生的好意。大野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胀痛,说不清是刚刚那滴雨水的过错,还是自己情绪的产物。他现在只想快一点回去,回他和二宫的家去,好好的、紧紧地抱住他。大野抓紧了方向盘,手上的经脉微跳着,体内喧嚣过成千上百的声音,他甚至自己都不能分辨它们都在叫嚷什么,仅仅觉得自己处在一种紊乱的冷静之中。

车在盘山的公路上移动着,雨幕里,所有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大野又调大了一档雨刮器,车灯已经是最亮了,他有些后悔上个月自己推脱掉了配眼镜这件事,明明二宫提过好几次,他却没放在心上。

回去让nino陪自己去挑吧,胡闹也好认真也罢,一定能够看到他捂着半张脸的坏笑样子。大野的负情绪终于消减了几分,嘴角舒缓了不少。他手上慎重地把着方向盘,迎接着下一个盘山拐弯。

大灯的光亮突然袭了过来,大野一愣,连忙错开方向,雨刮器留给他一个宽大的水渍屏幕,大野觉得仿佛在观看一个慢镜头,鸣笛声裹在大雨声中飘进他的耳里,他条件反射的闭上眼睛,强光打在他的眼睑上,毛细血管染红了透到视网膜上的光色。

是温暖的橙色,和那天日出将至时的海平面,如出一辙。

 

15

他脱掉皮鞋,手指两下勾掉黑袜,赤脚踩在沙滩上。

“我记得你说过你讨厌海的。”

“嗯,现在也没喜欢上。”二宫松了松领带,揉了揉头发。他回头,看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凸石平台。视线一路朝上便能看到长长的拖拽痕迹,栏杆也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他看一眼身后的人,樱井拿着火机的手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走上前递了过去。

“谢了。”

辛辣的味道顺着喉管蔓延进肺,调和得胸口没有那么不适。二宫轻轻地将烟吐出,白色的云雾便朝着海的中心飞散开来。他偏过头,这块海滩比起开阔的地方要狭窄很多,此时花束都挤挤挨挨在远离海浪的坡下,汽车的碎片还没有完全收拾干净,空气里隐隐地杂着怪味和花的香气。二宫叼着烟,将目光放回海上,一言不发。烟灰随风粘在他黑色西装上,像银屑,最后又落在砂砾里,失去了最后的形状。

“你可以不用陪我来的,”二宫笑了笑,“我的发布会还要靠你撑腰呢,那场面,相叶氏一个人可撑不到晚上。”

“我如果不陪你来那他就非要来了,”樱井失笑道,“他绝对会哭的,你不会希望他跟着的。”

“......确实像他会做的事情。”即使逝世的池先生是相叶完全不认识的人。

二宫再次看向沙滩,距离警察告诉他“恶劣天气导致的车辆侧翻,驾驶员坠海”的结果已经过了一天,大雨早就将最后一点痕迹冲得没了踪影。他想要寻觅到哪怕一点点和大野智相关的痕迹,直到他走到这里,心里那声徒劳的心音才清楚地戳破了跳到了面前。

他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其实听完清田对他的解释,二宫是哭笑不得的,对自己,也对大野。他早该知道大野不会因为那件已经商量出结果的事情一气之下出远门不给回复,也应该知道大野会出于对自己的顾及下意识地遮掩收到的那封从池宅寄出的“召回”。

他觉得气恼,觉得好笑,也觉得可惜。

二宫面朝大海,蹲了下来,海浪起伏,打湿了他的裤脚,然后是膝盖,再是大腿。站在不远处的樱井绷着表情,紧盯着二宫的每个动作,仿佛一个随时待机的保镖。二宫坐在沙滩上,有些好笑地转头看着樱井,手撑在身后,指尖细细埋进几分到沙里:“你可真是操心的命......没事的,我就坐一会儿。”

二宫低下头,衬衫的领子上香水的气味混合着临近的真正大海的味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像品那支香烟一样缓慢地舒出口来。

真是暴殄天物,给你做的东西,居然还不领了。

“......回去的时候从他的工作室那儿走下,”二宫闭着眼睛,对身后的人说,“好歹我也算管着一部分账本和店面,总让J一个人无偿的忙活也不是办法。”

“你......”樱井停了一下,想起在办工桌上看到的那张假条,最终没再说什么。二宫清楚他想说的,很快补了上去。

“只是和你请个假而已,我会回去的。”

“......别担心。”

他站了起来,抬头看那片海。从年少时期开始就承载着他们满满的记忆,没想到直至最后,它也没有放过关于他们的记录。

他动了动手指,衬衫领子上的咸,海风中的咸,似乎哪一种都对,又都不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浸得更深一些,更沉一些,懒洋洋地不愿动弹,好像一动便会惊到所有的环境,他的世界便会徐徐破裂开,再渐渐干涸,自此再也没有他的安身之地。

碧空中的太阳将海面照出粼粼光色,赋予温度在那浅浅的表层。二宫立在一边,忍不住朝樱井再要去一只烟,这一口吸得太猛,直直呛出了闷咳。

他终究不是强大的太阳。

但他的确溺于海中,不可自拔。

 

烟到一半,他的手像是捏不住了,一小截摔在沙上,火色转瞬成黯。

海水几乎饱和的裤腿穿透着冰冷,二宫有些吃力地朝着有鲜花和细骸的地方走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棱角分明的瓶子,弯下腰拨开花束,将它放在了最靠里面的地方。

他的眼神有些淡,深望进去能看到几丝红来。二宫将手插进口袋,双手向下用着力,转过身来,语气平淡地朝向不停波动的海面,轻不可闻地说道。

“那,我先回去了,”

“别出海太久,”

“......记得回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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